父母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日子

紐約桃花

---------------------------------------------------------------------------------------------------

共产党在全国解放前和解放初,在全国各大区開辦"革命大學"廣納社會各界,以速成方式訓練幹部,灌輸馬列毛思想,补充新干部不足。这些"革大"也成为现在一些大学的前身。

西南革大,重庆, "西南政法大学"前身。
西北革大, 西安 "西北政法大学"前身, 兰州 "西北民族大学" 前身
南方大学 (华南革大) 后并入"华南师范大学"
中南革大, 湖北, 停办
华东革大, 江苏丹阳, 停办
东北革大 不详

 

華北革大是重點,成為後來北京各大院校的基礎。

"華 北革大"一九四八年八月成立。宗旨是培養為"新民主主義"社會服務的政治、經濟、文化藝術、教育等方面的幹部,下設四部兩院。一部為政治訓練班,兩年後的 十月變身"中國人民大學";二部為教育學院,即今"北京外國語大學";三部文藝學院衍生中央戲劇學院、中央美術學院、中央音樂學院及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青 年藝術劇院、中央歌劇院、中國京劇研究院等;四部為研究部;兩院分別是工學院和農學院,發展為北京工業學院(現為北京理工大學),與北大農學院、清華農學 院併成北京農業大學(現名中國農業大學)。吳玉章任校長,學生一萬五千餘。一九四九年四月,遷入北平。年餘之中,培養幹部近二萬。

------------------------------------------------------------------------------------------------------

"我 現在坐在西苑舊軍營一座灰樓房墻下,面前二丈是一個球場,中有玩球的約三十人,正大聲呼喊,加油鼓掌。天已接近黃昏,天雲如焚如燒,十分美觀。我如同浮在 這種笑語呼聲中,一切如三十年前在軍營中光景。生命封鎖在軀殼裏,一切隔離著,生命的火在沉默裏燃燒,慢慢熄滅。擱下筆來快有兩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 義。國家新生,個人如此萎悴,很離奇。

著名作家沈從文于1950年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改造思想而寫下上述這些文字的時候,他不知道我的 父母也和他一樣同期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裏面接受教育。 就在我為我的父母當時在華北革大時期的生活細節做著各種想像的時候,沈從文熠熠如生的幾句話讓我透徹地感到了那個時代的脈搏和華北革命人民大學的生活情 景,壓倒了所有關於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回憶。

 


1949 年上海解放時,我父母分別在上海著名的滬江大學念英語三年級和政治係二年級。當時解放後的上海青年面對三種不同的道路做出自己的選擇。最激進的熱血青年在 共産黨的號召下,加入了當兵去打仗的行列,隨著解放大軍南下去繼續解放南方仍然被國民黨佔領的地方。要求進步的學生則響應共産黨的號召報名北上,接受黨的 訓練改造,為新中國政府做事。而一般沒能考上北上,也不想參軍南下的上海青年就留在上海繼續完成學業。


我父母同時報考了北上,但母親考上了,父親卻在政審的時候因家庭問題被刷了下來。母親參加北上考試是以為可以繼續到北京唸書,沒想到北上以後卻給送到華北人民革命大學進行思想改造。

我母親隻身來到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後,我父親便考取了清華大學,準備也到北平來和我母親會合。後來,父親的家庭問題得到澄清,加上我母親與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領導進行通融,我父親便放棄了清華也加入了華北人民革命大學。

 


華 北人民革命大學簡稱"革大",位於荒涼的北京西苑的一個大院子裏。這個大院子的別名就是西苑兵營,建於清朝,原來是八旗大校場的所在地,曾經是禁衛軍的兵 營。北平淪陷後,日本人用來做兵營,也關押來自中國的抗日戰士和無辜平民,就是傳説中的那個臭名昭著的西苑集中營。後來國民黨政府將集中營改成兵營後就被 稱為西苑兵營。

 


革 大的校園裏沒有草坪也沒有樹木,只有二三十幢灰色的兩層樓房,每層樓有五六間屋子,佈局完全像軍隊營房。校園裏有一個光禿禿的大操場,用來上露天大課和平 時的集訓。沒有綠色樹木的校園瀰漫著塵土的氣息,在陽光的照射下,黃色的塵埃粒粒可見。每天他們就在陽光的直曬下上幾小時的大課,第一次領略了北方陽光的 焦躁和刺人。冬天,北方的天氣滴水成冰,寒冷異常,大家就蹲在大操場上上課,冷的腳都凍僵了,有的人還長了凍瘡。


華北人民革 命大學是中共華北局在一九四九年中共建國後成立的第一所大學。雖然新中國建立之初,政府急需要懂外語的人材。然而,共産黨經歷了這麼多年在國統區地下活動 的經驗,非常懂得保衛工作的嚴密性和嚴重性。他們需要一個地方把所有招募來的人選進行篩選改造,確定沒有混進來的國民黨特務或者特務嫌疑後才能對這些人加 以任用。而且,他們要將招募人員的頭腦中存在的各種非無産階級思想統統清除掉,用共産主義思想取而代之。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應運而生,成為新政府為培養新時 代所知識分子而使用思想改造的地方。凡是政府部門準備任用的青年學生和各級黨政幹部都要先到華北人民革命大學進行馬列思想學習和改造。

 
 
 


我 母親參加革大之後被分在二部。 二部的第一批成員來自全國各地,基本上是從上海、南京、杭州、北京、天津等大城市招募的懂外語的大學生,約八百人左右。目的是在改造思想以後選擇合格的進 入剛剛成立的外國語學院,畢業後分到新建的外交部做基層工作。我母親他們這批學員就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二部接受了整整八個月的思想改造。思想改造運動就是 以集中過關的方式在短時期內對知識分子的思想進行強制性改造,時他們的思維方式和思想狀態符合新時代新政府的要求。 新中國建立以來的第一次思想改造運動從一九四九年開始,歷時三年,對新中國各代知識分子的思想形態産生了巨大的改變,和以後發生的任何一場政治運動一樣影 響深遠。


如同任何一次的共産黨發起的思想改造運動,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早期的思想改造通常要經歷學習、坦白交待、批評與自我批 評、改造和總結五個步驟。在這裡接受改造的人足有上千,都是從各個地方各個系統送來進行統一改造的,分別由各系統派來的領隊管理。改造結束後,也由各系統 自己決定對這些人的處理。 學生們被分成十來個小組,每組大約十個人。所謂教室就是原來軍營的營房,走進去一看,裏面空空如野,既沒桌子也沒有椅子。每天,大家上大課回來就坐在地上 學習或討論。男生晚上就打地鋪睡在這間房裏,女生統統住"革大"統一的女生宿舍。女生宿舍條件比較好一點,房間裏雖然也沒有任何桌椅,但是有還有個大通 鋪,七八個人睡在一起,各自的衣物就放在枕頭上方。


每天,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所有學生都要統一在露天大操場上幾個小時的課,由解放區的著名理論家艾思奇講社會發展史。學生人手一冊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作為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的基礎課本。學習的重點問題之一是,弄清集體主義的重要性。聽完大課回來以後再進行分組討論。


華 北革大留給我母親最深的印象就是思想改造的過程,作為一個二十一歲的上海學生,一個從小在美國教會學校長大的女孩子,思想改造就是掃除腦子中殘留的資産階 級思想,徹底揭發自己與他人的各種消極影響,坦白交待任何腦子中不利於馬列主義思想的私心雜質。對於沒有經歷過艱苦鬥爭的年代,經過任何革命教育的上海女 生來説,這些都是聽起來聞所未聞,做起來困難重重的一件事。我母親經歷過革大以後,整個人從精神到外表都脫胎換骨,從一個喜歡直抒己見,口無遮攔,打扮洋 氣的女學生變成一個凡是三思而行,時刻檢討自己私心雜念,外表毫無修飾打扮得簡單樸素的女幹部。最主要的是,華北革大改變了母親的一生,從此之後,她不再 是一個單純的學生,而是作為黨第一批培養的知識分子踏上了自己都不能掌握的命運之途,開始了革命的歷程。


歷時七個月的思想改 造結束前,組織上給全體學員進行了最後一次的政治審查,合格的人可以進入剛剛成立的專為新中國培養外語人才的外國語學院學習,政審沒有通過的則另外分配工 作,少數有問題的則被抓起來送到清河勞改農場。事後我母親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是防止有潛伏的國民黨特務鑽進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為日後進入政府工作留下後 患。政審以後,全體學員進行了一次外語分班級考試,我母親以優異的成績被分在最高班,成為進入北京外語學院學習的第一批學生。我父親因為政審時的家庭背景 問題,沒有進外語學院而被分配在華北局農村工作部宣傳處工作了。


雖然母親多少次對我講述了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艱苦生活和緊張壓抑的思想改造過程,但我都從來沒有真正地感受過她在革大的那種生活和感情經歷,直到我讀到沈從文關於革大的這段文字,充滿了那個時代的年輕知識分子對周圍發生的歷史事件的敏感,迷惘和徬徨。

 

 

我 的父母畢業的時候,得到了一張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畢業證書。 雖然時光過去了60年,畢業證書原件已經有些發黃,但是,透過粗燥的紙張,依然可以嗅到過去歲月的味道,感到歷史留下的沉重。今日的中國已經完全離開了那 個充滿理想,激情燃燒的革命時代,成功轉型成為一個金錢萬能的權貴資本主義時代。這是我的父母之輩在他們青春燃燒的歲月永遠不可能料想到的。在這個時代的 喧囂裏面,再次回顧往昔的塵埃,依然可以感到那些激情歲月的某種神秘呼喚,穿越時光,向我們招手。在這兩張畢業證書中,我看到我父母嚴肅而年輕的臉龐穿越 了人生難忘的歷史,向我凝視,似乎在述説著不為人知的故事,那些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學子們曾經燃燒的青春,以及他們至今恐怕都難以忘懷的歲月。對於我的父 親來説,他一生的沉默如同他此刻的照片,雕刻著他的青春,信仰和理想,埋藏著太多的沉甸。


生命封鎖在軀殼裏,一切隔離著,生命的火在沉默裏燃燒,慢慢熄滅。沈從文于60年前的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操場上對我們如是説。 時光如水,我仿佛看到了他轉過頭來,臉上的光影斑駁,如同他和我父母那個時代的理想之花的璀璨和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