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其

楔  子

無定河自洪濤山上急闖直下,把所有阻住去路的巖石沖走、磨圆,然後蜿蜓馳向東方,瀉入河北平原,孕育出無數不知名的支流。那些小河組成了河北鄉村恬靜的風光,養成了河北農民沉靜的性格。

其中一條被當地人叫作小石河的,繞過河北最大的城市P市向東流去。靜靜淌着的河水不時被岸邊垂柳的長絲撩起漪漣;被追逐嬉戲的魚兒擾起水花。河水淺的地方,可以數得出河底的卵石;河水深的地方,就像一條綠玉帶,横鑲在古樹下蘆叢旁。

在 小石河經過李家莊向Y大校舍流去的一個河灘旁,有一個沒有墓碑的墳墓,墳旁有一棵很老的柳樹,地上覆着細細的青草。兩年來,不論是白雲雁影倒映在河水中的 秋天,與燕子掠過水面覓食的春天;或是白雪鋪滿河岸的冬天,與蟬聲聒耳的夏天;每星期日下午,總可以看到有兩個青年人默默地到這座墳旁。他們有時望天浩 嘆,有時低頭怨思,有時拔除墳上的雜草,直到黄昏才離去。

兩年後,來的青年只有一個了。三年後,另一個也不再出現了。

如果你有機會經過那地方,只要细心些,就可以在旁的那棵柳樹上發現刻着的四行字。

兩行是:「流雲追雙雁,落葉伴孤魂。」

另兩行是:「我懂得了恨,我才懂得了感情。」

*              *              *

一九四九年,大陸變色了。

一九五零年,我和我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的世兄,都考進了北平市的Y大的法國文學系。

Y大是國內環境最美麗的學府之一,她有富麗堂皇的校舍、曲折的小徑與陽光透不過的林蔭道。

到學校頭一天,我們就去找陳教授,陳教授是史堅的叔父的同學。來時,他叔父對我們説,陳教授家中有位我們遊覽P市不可缺少的嚮導。

按了門鈴,開門的是一位半老的婦人。我們幾乎還沒有看清她是誰,就給一陣嬌滴滴的聲音吸住了:「媽媽!我叫你等一下開門,讓我來,看看是誰來了,你又搶到前面去了!」

随着聲音,飛奔出來一片淡黃色的霧,裹着一個玲瓏的軀體。但一看到門口站着的是兩個年青的陌生人時,她怔住了,不好意思地怪她母親:「媽媽!你真是,也不吿訴我是生人熟人,叫我就這樣跑出來了。」

陳太太向我們攤攤手,説:「你們看阿薇這孩子,先怪我不讓她開門,又怪我不吿訴她來的是誰。」

「哈哈——」四個人都開心地笑了。在笑聲中,我們趁機打量這叫阿薇的女孩子。她笑得就像一朵待放的薔薇。史堅随即表明來意,只是沒有提起嚮導的事。

「好極了,我叫臻薇。」她説,「正幫着媽媽揉麵包餃子呢,請你們吃餃子。」

臻薇很會招待客人,不出半小時,我們就像多年的摯友般的言笑無忌了。我從她的口中得知,她也在Y大化工系二年級。「我壓根兒不愛化學——」臻薇説:「但爸爸一定要我學。」她又把她嬌脆的喉嚨裝得嘶啞地轉述她爸爸的話:「我已受夠文學的氣了,不能叫我女兒蹈我覆轍。」

我們禁不住大笑。剛在這時,一個和她剛才所學的聲音一模一樣的喉嚨説道:「阿薇又在淘氣了!」

陳教授回來了。

晚飯後,我向教授討教唐詩,史堅與臻薇並坐在沙發的一端。只聽得臻薇不斷地咕咕地笑,史堅原是能博得每一個女孩子的歡心的人啊!

以後的三天中,臻薇領着我們踏遍了這古城。從昔日煊赫的皇宮到江湖藝人的聚集地;從微波盪漾的湖水到莊嚴肅穆的廟觀;從幽靜的胡同到喧鬧的大街。

「你叔父叫你一到學校就去教授家是寓有深意的呢!」我對史堅説。

「別瞎説,我對臻薇的感覺就和對你一樣,根本沒有把她當作女孩子。」他敏感地否認:「但不要讓我單獨和她在一起,萬一經不起她的誘惑而有點甚麽事,就是一生的苦惱了。」

「奇怪,你嫌她不夠美嗎?」

「美!美有甚麽用?她沒有靈魂。與她談話的範圍,都超不出誰穿了一件新衣服與誰的頭髮式樣一點也不好之類的東西。」

我知道史堅説的是實話。愛情這東西就是這樣奇特:不能發生的時候任何事物也不能強迫它發生;而一旦爆發時,則也不能為任何事物所阻擋!

*              *              *

一星期日的下午,我因為有點不適已三天了,臻薇因為史堅很久不去看她而找到我們宿舍裏來,她穿着一件碧藍的裙子,眉毛微微地往上揚着,左邊有一個深深的酒窩。史堅如果不是太苛求的話,也應該愛她,我心裏暗忖。

「你們都躺着幹甚麽?」臻薇春風滿面的問。

「我有點不舒服已好幾天了。」我答。

「史堅呢?不見得也病了吧!陪我出去散散步。好嗎?」

「恐怕衣其要喝開水甚麽的......」史堅推宕着,不願去。

「衣其可不是小孩!」臻薇不由分説地把史堅從床上拉起來,一面嬌聲地笑着。

史堅無可奈何地跟她走了。

不一會,史堅獨個兒回來,臉上帶着驚奇的欣喜。

「臻薇呢?」我問。

「臻薇!噢!」他像大夢初醒似地説:「她不知怎的哭着跑了。」

「哭着?跑了?」我奇怪地問:「怎麽一回事?」

他不作聲,站在窗口,向外望着。房子後面是小石河——一條很幽靜美麗的河流。

我催着問他究竟。

「不 要心急!」他説:「臻薇一定要我陪她到小石河邊去走走,我只好陪她去,一直走出去很遠,她才倚着一棵柳站住了。我知道她可能要對我説些甚麽,正在盤算怎樣 應付時,偶一抬頭,看見對岸有一個姑娘在洗衣服,大約十七、八歲吧,褲腿捲得很高,把一雙白嫩的小腿浸在清滢滢的水中,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到水面。唉!衣 其,今天你沒有去真可惜!她專心地在洗衣服。她臉上那種聖潔無邪的神情我不能傳達出來。單是她那密集的睫毛已足以代表她是天使的化身了。用力使她臉上透出 一層薄薄的紅霞,那麼鮮艷,她穿了一件藍布的衣服,洗得發白了,越發顯得她素靜、美麗、動人,使人見了不起一絲邪心......」

「臻薇呢?她怎麽走了?」我打斷他像詩一般的描敘。

「臻薇那時在我旁邊説些甚麽,我一點也沒有聽到,後來她推了我一下,我問她:『你説甚麽呀?』她一怔就哭着走了,我想留也來不及。」

「那位洗衣姑娘呢?」

「我看她端着木盆往李家莊去了。她一定是李莊的!」

*              *              *

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們給系的黨支部書記叫了去,路上,碰到臻薇,她似乎想裝着忘了昨天的事,但聲音仍有些顫抖,她説:「女孩子們要愛上你們之間的一個簡直不可能了,你們老是在一起。」

「那我走開好了。」我打趣地説。

「不用了。」她黯然地走開。

「我一定要認識李素!」史堅突然説。

「李素是誰?」

「她!」

「喔!你怎知道她叫李素的?」

「是我替她取的。」他説:「只有素字才配她那柔軟潔白的模樣。」

「認識以後怎樣呢?」

「我只想和她在河畔柳下默默地對坐和聽她喁喁的細談。」史堅美麗地想想着。

到了黨書記的辦公室,他虚偽地對我們笑着。黨,在這裹實際上就等於太上皇。所以輪不到你反對。

地點就是李家莊,受北平市黨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胡震領導,任務是抄寫、記錄。

李家莊像河北其他的村莊一樣,五、七十家人家,從土地上獲得他們的生活資料,絲毫不受城市的繁華的影響,老鄉們依然寧靜、滿足地生活着。

我和史堅住在李柏福家中,李老頭是一個勤儉半生的農民,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

「翠妞!泡壺茶來。」他向後屋叫着。

不一會,一個姑娘提着一個很舊的瓦壺出來了。

這一來,把我也呆住了。她不應是人間的,更不應是鄉村的,不,不,或許應該是鄉村的,只有在自然的薰陶下才能產生這樣和水一樣淸白的女兒!她苗條、纖弱,像初春的嫩芽,雖然被緊窄的上衣壓着但仍隆隆凸起的胸脯顯示她已成熟了。白淨、秀麗,烏黑的秀髮......

「我女兒翠妞。」李老頭在介紹着。

這才把我從沉思中驚醒來,一看史堅的神氣,我就知道她就是「李素」了。

她低着頭,對我們的注視感到惶惑。

胡組長叫我們先了解一下農村,他們要花幾天的時間去調查全莊子每一家人家的土地、財產。把親若兄弟的鄰居劃分出階級,挑撥他們之間的仇恨。

*              *              *

我在整理着炕,準備躺下來休息一會。史堅突然問我:「有穿髒的襯衣嗎?」

「髒衣服」我莫名其妙。

「快!你看翠妞去洗衣服了。」他順手撈了幾件襯衫就跑出去。

「那是才洗過的!」我在他後面叫喊。

史堅以急步趕上翠妞了。

「翠妞,去洗衣服嗎?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翠妞奇怪地看他。

「好嗎?」史堅追問。

「把衣服給我,我幫你洗吧。」翠妞含羞地説。

「不,不,我們一起去。」史堅急推辭。

「他們都在小學校裹開會呢,」翠妞説:「你倒有閒。」

「他們是幹部,我是學生。」史堅指了指Y大:「我們不是一夥的。」

翠妞又向他看了看,誰知道她心裏想些甚麽?

他 們一起走到河邊,史堅搶了她的木盆端着。小石河就在莊子後面。秋天,河水更清,他們的影子倒映在水裏,又因為水被擾動而碎成一塊一塊。史堅的手生硬地在洗 着衣服,眼睛只看着翠妞。她當然不是白癡,臉微微有點紅,但也不時趁着撩起垂到額前的頭髮的機會,偷偷地去看史堅。當他們的眼光接觸時,她的臉更紅,更鮮 艷了。

「我來洗吧,你壓根兒不會洗衣服。」翠妞看着他生硬的手好笑。

「我......我會洗。」他嚅嚅地分辯。

「會甚麽!還不拿過來,就許你幫人端木盆啦。」翠妞嬌嗔着,把那幾件襯衣拉到自己面前。

「啊!這些衣服都是才洗過的麽!」她望着史堅。

「......」史堅紅着臉傻笑。

「你時間真多啊!」她微帶譏諷地説。

「我......我那天在河邊見你洗衣服,以後總不能忘懷,今天我想......想再來看你的。」他照實說了。

「傻瓜,洗衣服有甚麽好看的。」翠妞的聲音細得聽不清,羞得像粉搓成一般的脖子也微紅了。

河邊回來,翠妞要準備晚飯。史堅自吿奮勇地要燒火,還把他嗆得淚流滿面,草灰混着汗把他的臉弄成黑一堆、白一堆地。翠妞起先望着他笑,後來端來一盆洗臉水,迫他洗臉。史堅一面洗,一面把臉伸到她面前,頑皮地問:「乾淨了嗎?乾淨了嗎?」

「你——」翠妞用指頭戮他的額角,笑着跑開了。

晚上,油燈下,史堅教她寫字。

「素,」史堅教她:「你知道素是甚麽意思嗎?素就是白色的絲,也是一個像白色的絹那樣美麗動人的姑娘的名字。」

「是誰?」翠妞問他,眼睛又焦急又失望。

「是一個傻瓜在看她洗衣服時為她取的名字。你説是誰?」

「你這壞透了的!」她鬆了一口氣。

兩天,他們一步也不能分離,史堅幾乎不對我講話,我只看到他在夢中微笑。

四天過去了,史堅用他的爱情,溫柔地、輕輕地點燃了翠妞的爱情。這英俊、體貼、熱情、平時所不敢想的青年大學生,闖進了這鄉村姑娘的心扉,使她從異性的慰藉中得到幸福。

晚上,在後園乘涼,對着星星,翠妞突然問史堅:「你看我能學會南方話嗎?」

「為甚麽要學呢?你的北方話那麽甜、脆,使人聽了淸涼。」

「你,——你家裏不都是南方人嗎?」翠妞低着頭,紅破了她那嫩白的臉龐,才説出來。

「啊!你......」史堅幸福得説不出話來。

月亮躲進雲裏,不忍看。因為這現實太美麗了,像夢幻。

「翠妞,城裏人的規矩,要是姑娘答應了,她應該讓她愛人親一下的。」史堅握住她的手,要求着。

「呸!」她啐着他,摔手羞逃了。

*              *              *

經過五天的調查,工作组確定把李柏福作為鬥爭的對象。因為他有些土地,有幾家佃戶。他們不管他的地是用怎樣的勢力換來的。

農民無分老少,被驅到學校裏。李柏福早就被兩個荷槍的民兵押到了大眾面前。窗外的陽光照射着他半生辛勤而得的白髮與臉上的皺紋,他恐怖地望着大家,不知他將遭遇到甚麼樣的結果。

鬥爭的主要目的是迫他拿出藏金來——他們肯定每一個有土地的人一定有金子。

熟知李老頭生平的老年人在竊竊私語;被動員起來的無知青年在高聲叫喊;「積極分子」——流氓——聲勢洶洶地把李柏福按倒在地上,用腳踢着,叫他「坦白」。

「人可得講良心?」楊榮生這老頭站起來説,他實在看不下去。「李老頭有點積蓄也是他辛辛苦苦攢起來的,你們不能這樣強搶。」

「甚麽?」胡震,我們的組長勃然大怒:「你是甚麽成分?」

「你們給我劃的是僱農。」

「你每年給他剝削還幫他説話?」

「地可是他的!」

「地是他用勞動掙來的!」胡震又搬出他的理論。

「七年前我從關外逃荒來時可沒帶了地來。」

胡震的理論經不起樸實的農民輕輕一擊,他不知所措了,就只有拿出唯一的法寶:「抓起來,他是地主的狗腿子!」

人們嘆息着這些善良的人的命運,我偷眼看翠妞,她臉色蒼白地,畏縮地倚在牆角,嚇得不住顫抖。

胡 震的噪子喊啞了。農民們看不下去,又敢怒而不敢言。胡震看着農民頭勁不大,決定把李柏福帶到他自己的家裏,由工作組的人輪流迫他!在路上,我聽到胡震低低 地對一個组長説:「真倒霉,領導上説這個莊子近城市,要搞出一個成績來好向城市居民宣傅,這乾老頭子看樣子沒有甚麼油水,老陳派到石坪,聽説可撈了不少 呢!」

「不要緊,只要我們會迫,糠也要榨出油來!」

「對,先拿他開刀,要找些殷實戶算帳。」胡震説。

在李柏福的屋裏,疲勞迫審進行了一夜。我們兩人因目睹這不能相信的殘暴而不能入睡。

「到底有多少金子,埋在甚麽地方?」胡震揚手一個耳刮子。

「好大爺,莊稼人哪來金子呀!」李老頭苦苦地哀求。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疲倦使他的眼望下合。

「媽的!你想睡?」胡震怪叫:「小王,拿兩片竹片把他們的眼皮撐起來!」

突然,門外一聲慘得使人心碎的尖叫,翠妞跌跌爬爬地闖進來,向胡震跪下。

「大叔,放了我爹吧!我爹一輩子也沒見過金子。您大叔行行好心吧!」她哀啼着懇求。

「喔。」胡震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迫近她:「他沒有見過,你見過是不是?」

那惡狼走到翠妞面前,用手托起了翠妞的嫩白的臉,眼睛中透出淫邪的兇光,嘿嘿地冷笑着。

「啊!你——」翠妞嚇得大叫,站起來向門外逃去。

胡震伸手把她攔住。

史堅突然挺身而出,喝道:「你要把她怎麼樣?」

「你......你......」胡震想不到他有此一着:「你包庇地主!」

「我不許你侵犯翠妞!」史堅凜然地回答。

「好,我到學校去找你們黨委!」

史堅不理會他的威脅,低聲地安慰着給嚇得淚也沒有了的翠妞:「不要怕,他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我們是多麽天真啊!直到那時候還對這些畜牲存有幻想!

*              *              *

當天上午,我們被召回學校,受了一頓嚴厲的批評。

我們準備了兩包煙,鎮靜着將瘋的神經。史堅獨自去到學校大樓的最高一層,俯視着李家莊。

已是十月了。幾片黃葉隨涼風飄落在地上,陽光柔和地照着大地。誰能想到家破人亡的慘劇正在演出呢?史堅出神地懷念翠妞,戀人的身體被暴力分離,可是他們的心是永遠在一起的。

「堅。」一個女孩子在他身後柔聲地叫着。

「噢!臻薇。」他懶懶地回答。他看到臻薇已為着得不到的愛情而憔悴了。

「你不是和衣其一起到李莊參加土改了嗎?」

「他們説我包庇地主,我們被叫回來了!」

「啊!包庇地主!你怎麽喪失立場啊?」

「甚麽立場?」史堅被惹怒了:「我只知道要有人道!人要受人的待遇!」

「堅,改變一下你的感情......」

「你説甚麽?」史堅喝斷她。

「堅,我愛你。」臻薇再一次道出她的愛:「你好好改變一下,我們一起畢業,一起為黨服務,我......我哪......哪裏配不上你?」

「我不能廉價出賣我的爱情。」史堅斬釘截鐵地回答,轉身就走。

留下臻薇一人,嚶嚶地啜泣着。

這無知的姑娘,她的心靈已被僵化了。在她與夢中相思的爱人見面時也忘不了「黨」字——這是史堅已經親身體驗到是無恥與兇殘的代名詞。

我們鬱鬱地渡過了一晚,我同情着受苦難的農民與深戀着翠妞的好友。史堅的心在李莊。沒有史堅在她耳邊多情地道晚安,翠妞能入睡嗎?她擔心從小相依為命的父親被迫害,又要思念這刻骨銘心的情人。

*              *              *

又是星期日了,上星期日下午史堅遇見翠妞,這個星期日呢?天陰沉得可怕,頭上的烏雲像要壓到人的胸口來。

「有衣服洗嗎?」我們聽熟了的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李莊的李大娘。」史堅從床上跳起來:「快叫她進來!」

我開了門,李大娘一見我,鬆了口氣:「可找到你了,史先生呢?」

「怎麼樣?翠妞怎麽啦?」史堅從房內趕出來問。

「可憐,那麼好的妞兒......」

「她現在怎麽啦?」史堅實在忍不住了。

「她在橋北面那塊大石上等着你呢。我走過那邊,她叫住我,哭得很傷心啊......」

李大娘還未説完,史堅已跑得沒影了,我把她請進屋裏坐,問事情的究竟。

「早上我來收洗衣服,走過橋埠頭,看見翠妞伏在大石上哭得出不了聲。唉!本來麽,年青青的妞兒家,在大家面前跪着挨鬥爭,怎麽也受這委曲不起呀!」

「翠妞也被鬥爭了麽?」我驚問。

「是啊,胡部長説她知道他爹的金子藏在哪裏,又把大夥招去鬥她。他們要翠妞跪下,多可憐!」大娘抹着眼淚:「她爹把她當命一樣,一見她被折磨也急得哭了,可是有甚麽用。後來胡部長又要打她,大家動了公憤,好多老頭子反對,他們才罷了。」

我被驚呆了,這是二十世紀的文明時代呀,我的心直望下盪,盪入無底的深淵。

「後來呢?」半晌,我才問。

「後來,他們把翠妞和李老頭綁了,關在兩間屋裏,説是防止他們串供。」

*              *              *

史堅發狂一般地沿着河飛跑。他看到翠妞伏在河邊的一塊大石上。頭髮散亂,衣服破爛,赤着腳,本來是那麽靈活的,但是現在她已給魔鬼摧殘到已不像個人了。看到史堅跑到她面前,她才哭出聲來。

「不要難過,翠妞,我在你身邊呢。」史堅安慰她説:「有甚麽委曲,吿訴我,他們把你爹怎麽啦?」

「我爹還被他們绑着,我......我......」翠妞抽噎得説不出話來,用冰涼的手,索索地抖着去撫史堅的臉,淒然地叫着:「堅哥!昨晚我被關在後屋......」

「啊!那些畜牲憑甚麽把你關起來!」

「晚上,胡部長......胡......他説我爹把金子藏在我......我身上了。他要......搜,我被绑着。他......他......他把我衣服一件件......剝,我......我......要求他千萬留着......內褲,他......他......」翠妞説到這兒怎麽樣也接不上氣來,只是渾身抽搐着。

「他怎麽樣?」史堅感到最可怕的事已經壓向他的頭頂。他渾身像火一般熱,只有手,與翠妞一樣地冰冷。

「他......拿出手絹來塞住我......的嘴。像瘋狗一樣地......揉我,咬我......我想叫......嘴裏塞住......了,到......後來,他......一下撕破了我......我的......我只感到像......剪刀絞開一般的......痛。我已被他......他已把我......」

「我去找他!」史堅忽地站起來,向李莊衝去。翠妞伸手抓住他的襯衣。她哀呼着:「他們人多,有槍,你要吃虧的。」

翠妞撲在地上,緊緊抱住史堅的腿,不讓他走。史堅蹲下把她扶起來,翠妞説:「堅哥,只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行了。昨晚......那畜牲躺在我......身上大半夜。後來......又鬆了绑......蹧蹋我。好哥哥,我......完了,你可不能亂來......」

「你,翠妞,你不能!」史堅聽出了她的意思驚呼着。本能地要把翠妞擁在懷裏。翠妞卻迅速地閃開。

「堅, 不要怨我。我知道......我哪兒也配不上你。只有......我淸白的......女兒身子,不會辱沒你。現在,堅哥......」她慘然地叫着史堅,史堅的心已受不住了,史堅的心就 像給人割碎了之後又灑了一把鹽!「我已......被人蹧蹋了。我不能......把給人蹧蹋過的身子再......給你。只有......我的嘴,沒有給那畜牲......碰過,親親我吧,好哥 哥。那天你要親,我......我不肯。」她的眼睛因為回憶而又閃耀出生命的火花,但一閃即逝了。「現在我後悔了,我該讓你親,讓你......該......該在那時候就把身子 交給你的。親我,堅。」

史堅默默地捧起她那嫩白的臉,吻着她嬌小的嘴唇。

這世界上最悲慘的吻!

「你回去吧!堅哥,我這點願望總算達到了——」在長吻後,翠妞舒了一口氣。

「翠妞,你不能尋短見,我要你,我不能沒有你!」

「不要傻了,我不會的。有你,我就不死,你快回去吧,我是偷跑出來的,一會找不到我,爹又該受罪了。」

「不,我和你一起去,你神氣太可怕了。」

「你看我笑,我見到你,就心足了。堅哥,我的心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你不要亂來,我知道了要難過的。」翠妞向他慘淡地笑着。

史堅不知自身從何處走回宿舍,兩眼直直地把翠妞的遭遇吿訴了我。

「土匪!土匪,這是土匪横行的時代!」我低吼。

「不。」他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活埋,這是善良的人都被活埋的時代。」

*              *              *

上午,系黨支部開會幫助史堅「改造」思想,史堅只是木然地、毫無表情地對着這群滿口仁義道德的禽獸。一直到下午,不得結果而散,因為史堅一言不發。

我們走回宿舍,看到李大娘在門前徘徊,見到我們就説:「等了半晌午,也找不到你們在哪兒。」

「甚麽事?」我問。

「翠妞説有一封信要交給史先生。」她從懷裏搜出一張紙來交給史堅。

「翠妞呢?」我問。

「好妞兒......」大娘又不禁流下酸鼻的眼淚,「她跳河死了。」

「甚麼時候?」我感到一陣昏眩。

「今天上午,我們已把她埋在河邊了。」大娘説:「我在她墳上鋪了些草......」

「衣其!」史堅突然像小孩一樣地哭起來,「叫我怎麽好啊!翠妞一定自尋死了,你看這!」

他把紙片遞給我。

原來他一瞧那張紙,就呆住了,我與李大娘的談話他一句也沒有聽見。

那紙上寫着:「堅哥,我不會再騙你了。李素。」

*              *              *

我 與史堅随着李大娘來到這河灣旁,靜靜的小石,一棵柳樹下,一個隆起的新塚,埋下了一個被侮辱了的十七歲的少女。沒有語言可以道出我們心裏的哀痛,我們默默 地佇立,鬱紅的夕陽闖破烏雲,把淸碧的河水染得通紅。黄葉颯颯地飄向地上,一隻孤單的雁子,呱呱地叫着,劃破寂靜,追上浮雲,飛向南方。

柳樹還是一樣地發芽;小石河還是那麽地在流;原野上的芳草依舊嫩綠,白雲也仍然任情的飛翔。可是,失去了平靜的生活的農民在奴役下的叫聲越來越高了。

翠妞,這絕世清麗的女兒,她是死後再被埋葬的麼?不,她是被活埋的!她的愛,她對人生的希望,她對美好的憧憬,連同她的十七歲的年華,是被活埋了的!

啊!翠妞。你正在睜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盼望麽?

终有一天,以前的生活會回來的。

*              *              *

第三年,我離開了北平市。

第四年,史堅也離開了。

(原刊於一九五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工商日報》)